到过宋庄的人都禁不住会疑惑,位于北京远郊的这块地方何以吸引了5000多名艺术家,成了中国最大的艺术家聚集地。
这里尘土飞扬的主街道上遍布盒子形的低层建筑,一路开了很多廉价旅馆和商店。街上偶尔有一家野兽派的美术馆,反而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。街道和展厅看起来空荡荡的。让人觉得,这儿一点儿也没有布鲁克林或伦敦东区的繁忙喧嚣和炫目光彩,甚至都比不上北京时髦的798艺术区。
不过当我推开小铁门,走进批评家和策展人栗宪庭的四合院里时,宋庄的吸引力立马清晰起来。
栗宪庭把我带到谷仓一样大的客厅里,裸露的砖墙上支撑着木板做的屋顶。从高高的窗户往外望,可以看到一群鹅在果园里漫步。这座屋子好比是设计师的Loft和佛教寺庙的结合。与30多公里外、隔着六层环路的北京市中心那些拥挤的公寓比起来,这儿简直是一座城堡了。
“宋庄是中国最早可以享受自由生活方式的地方,”栗宪庭说。他今年66岁,个子有点矮但是气质优雅,白色的头发和胡须光彩熠熠。
他墙上挂的作品可以说是当代中国艺术的百科全书。这张俗艳的笑脸是岳敏君的作品。
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艺术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时,岳敏君是第一批掘到金子的宋庄艺术家之一。那个时期的艺术作品,大多数都很粗犷,充满讽刺,政治意味一目了然。栗宪庭当时在“政治波普”和“讥讽的现实主义”等旗号下推广这些艺术。栗宪庭在国外展出这些艺术家的作品,并且担任了1995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策展人,从而赢得了中国先锋艺术教父的头衔。外国收藏家也欣然接受了这些作品。岳敏君1995年的油画《处决》,描绘了他在行刑队前讥笑的画面,以290万英镑售出。
考虑到之前的状况,90年代的繁荣有点不可思议。
栗宪庭从小陶壶里倒了一杯茶,点燃一根烟,说:“那之前,中国没有独立艺术家这种东西存在”。
在共产主义体制里,艺术家的任务是为人民服务。整个80年代艺术家仍然被限制在工作组里。随着党放松对经济和社会的掌控,艺术家抓住机会,开始创作一些狂放的,甚至是对抗性的作品。也是从那时起他们开始扎堆。
1994年,一群艺术家被警察从位于北京北部的中国第一个艺术家聚集地赶走。他们搬到宋庄,当时那儿只有47个贫穷的农业村和几座工厂。
他们在小铺村租用了一些没人住的农房。也是随着他们的到来,争议和警察也接踵而至。当地人也对这些剃着光头或者长发披肩,穿着破洞衣服的年轻人起了疑心。他们觉得这些人搞的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艺术作品。
小铺村的村委书记崔大白当时也受到压力要赶他们走,但是他看到了这些艺术家的经济潜力:“把地租给艺术家,农民每年的收入能达到以前的10倍,”崔大白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。他是一名平易近人,简单直接的村官。
在位于宋庄主要集市区的村委会里,崔大白坐在宽大的摇椅上对我说:“这些艺术家还出钱修路,安路灯,植树。他们树立了好榜样。村民也逐渐接纳了他们。”
消息传得很快,到2005年已经有3000多名艺术家聚集到宋庄。这儿成了画家,诗人,电影人和音乐人扎堆的充满活力的社区。
艺术家石头在中国的LGBT群体里相当有名。她来宋庄比较早,和她那波人一起塑造了宋庄的反主流文化港湾的名声。她和她做电影的女朋友明明住在一间小农房里,墙上涂满了五彩缤纷的油画。我们在一起喝茶嗑瓜子。
她说:“那会儿艺术家们一点也不物质主义,大多数没什么钱。不过他们来这儿以后,许多人都做得很不错。”
随着中国艺术品市场的扩大,中国各城市周边开始涌现出新的艺术区。一夜之间,废弃工厂变成了时髦的798艺术区。再往城外走点,艾未未在草场地村建造了大型的艺术群落。
在崔大白的请求下,栗宪庭在一块废弃的土地上设计一处艺术区。宽敞的艺术中心可以放映电影,由栗宪庭主管。周围环绕着工作室和美术馆。
2006年,北京市政府宣布在宋庄成立“文化产业基地”,并且筹办一年一度的艺术节。便宜的土地价格吸引来和艺术相关的产业,带来利润的同时也推高了地价。别处的地方政府也觊觎着宋庄模式,崔大白和栗宪庭之间非同寻常的伙伴关系也被视为合作榜样。
“崔大白常说,我俩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——一个有事儿另一个也跑不脱,”栗宪庭说话喜欢讲俗语。“现在不一样了。我俩根本就不沟通了”。
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,形势开始恶化。
栗宪庭说,政府开始把艺术区视为危险的事物。“警察开始搞检查,审查,关停展览。从那时起,形势一年比一年紧张。”
栗宪庭办的独立电影艺术节每年都会展映尖锐的纪录片,因此总是遭禁。接下来的那几年,电影节和警方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,警察关停一处举办地点,他们就跑到别的地方放映。
我2011年参加电影节时,几十人挤在栗宪庭的房子里,投影仪直接投在墙上放映纪录片。
2014年8月,警察和社会人士粗暴地驱散了观众,拘留了栗宪庭和其他几人好几个小时,命令他们不得再举办电影节。到2015年,他们连试都没试,直接不办了。
石头曾经和明明在电影节上放映过电影,她说:“如果继续这样搞下去,电影节肯定办不下去了,这是对文化的极大破坏。这些电影曾经教育和启蒙了观众。如果人们看不到这些电影,那真是很大的损失。”
两个月后,一群艺术家和诗人因为组织支持香港民主抗议的诗朗诵活动而被捕,其中几个人关了近一年才被释放。
“现在这儿的艺术家像冬天里的蝉一样消失了,”栗宪庭用了另一句俗语说,“没人敢说话”。
当我问起关停电影节的事情时,党委书记崔大白提高声音,坚定地说:“我们坚决反对任何有政治倾向的东西。推广正能量文化和弘扬传统文化是我们的坚定立场。容忍也是有限度的,我们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妥协。”
与此同时,在周边乡村,工作室和其他建筑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,填满了当地政府的腰包。土地价格飙升;艺术家抗议驱赶和拆迁;一些人已经搬到别处。
“宋庄就是中国的缩影,”栗宪庭说:“人们修的太多太快。一切都是为了赚钱,文化是无足轻重的。”
但是目前的快速发展,和即将发生在宋庄的规划相比,却又只是微不足道的。
因为,北京拟定了雄心勃勃的计划,要将大部分市政机关搬到宋庄所在的通州,公务员也得随着搬离。该计划旨在迁移城市中心15%的人口,减缓首都的压力,在2020年将增长的人口限制在2300万。
计划实施后,通州会变成包括北京、天津和河北在内的广大城市带的行政中心。国家新闻机构在一份声明中说,开发将在2017年取得“重大进展”。
虽然计划细节还没有公布,但都在传说开发地址离宋庄只有4.8公里左右。最近新开的一站地铁周围都是空地。我到那儿时,住在附近的外地人说他们正在等待搬离的通知。一座崭新的住宅小区空荡荡的,等着人搬进去住。
其实,还没有发布搬迁消息的时候,房地产投资也已经让通州房价飙升。根据国家新闻机构引用的数据,去年第二季度的房屋出售量增长了140%。
在崔大白看来,自己最关键的政绩就是要吸引商业入驻和旅游。他说:“这应该会很有益。北京市政府下定决心在北京区域大力发展文化和旅游产业。这对我们接下来几年的发展是一个很大的推动。”
栗宪庭觉得这个大动作意味着他的电影节更加不可能举办了,所以高兴不起来。
“这会对宋庄产生很大的影响。一旦你离政府很近,所有当代艺术需要的实验性,创造力和自由也就基本上不可能有了。”
(翻译:李孟林)